作者:陳之藩
常到外國朋友家吃飯。
當蠟燭燃起,
菜肴布好,客主就位,
總是主人家的小男孩或小女孩舉起小手,
低頭感謝上天的賜予,
並歡迎客人的到來。
我剛到美國時,常鬧得尷尬。
因為在國內養成的習慣,
還沒有坐好,就開動了。
以後凡到朋友家吃飯時,
總是先囑咐自己;
今天不要忘了,可別太快開動啊!
幾年來,我已變得很習慣了。
但我一直認為
只是一種不同的風俗儀式,
在我這方面看來,
忘或不忘,也沒有太大的關係。
前年有一次,
我又是到一家去吃飯。
而這次卻是由主人家的祖母謝飯。
她雪白的頭髮,顫抖的聲音,
在搖曳的燭光下,
使我想起兒時的祖母。
那天晚上,
我忽然覺得我平靜如水的情感
翻起滔天巨浪來。
在小時候,每當冬夜,
我們一大家人圍著個大圓桌吃飯。
我總是坐在祖母身旁。
祖母總是摸著我的頭說:
「老天爺賞我們家飽飯吃,
記住,飯碗裡一粒米都不許剩,
要是蹧蹋糧食,
老天爺就不給咱們飯了。」
剛上小學的我,
正在念打倒偶像及破除迷信等為內容的課文,
我的學校就是從前的關帝廟,
我的書桌就是供桌,
我曾給周倉畫上眼鏡,
給關平戴上鬍子,
祖母的話,老天爺也者,
我覺得是既多餘,又落伍的。
不過,我卻很尊敬我的祖父母,
因為這飯確實是他們掙的,
這家確實是他們立的。
我感謝面前的祖父母,
不必感謝渺茫的老天爺。
這種想法並未因為年紀長大而有任何改變。
多少年,就在這種哲學中過去了。
我在這個外國家庭晚飯後,
由於這位外國老太太,
我想起我的兒時,
由於我的兒時,
我想起一串很奇怪的現象。
祖父每年在「風裡雨裡的咬牙」,
祖母每年在「茶裡飯裡的自苦」,
他們明明知道要滴下眉毛上的汗珠,
才能撿起田中的麥穗,
而為什麼要謝天?
我明明是個小孩子,混吃混玩,
而我為什麼卻不感謝老天爺?
這種奇怪的心理狀態,
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謎。
一直到前年,我在普林斯頓,
瀏覽愛因斯坦的我所看見的世界得到了新的領悟。
這是一本非科學性的文集,
專載些愛因斯坦在紀念會上啦,
在歡迎會上啦,
在朋友的喪禮中,他所發表的談話。
我在讀這本書時忽然發現
愛因斯坦想盡量給聽眾一個印象:
即他的貢獻不是源於甲,就是由於乙,
而與愛因斯坦本人不太相干似的。
就連那篇亙古以來嶄新獨創的狹義相對論,
並無參考可引,卻在最後天外飛來一筆,
「感謝同事朋友貝索的時相討論。」
其他的文章,
比如奮鬥苦思了十幾年的廣義相對論,
數學部份推給了昔年好友的合作:
這種謙抑,這種不居功,
科學史中是少見的。
我就想,如此大功而竟不居,
為什麼?
像愛因斯坦之於相對論,
像我祖母之於我家。
幾年來自己的奔波,做了一些研究,
寫了幾篇學術文章,
真正做了一些小貢獻以後,
才有了一種新的覺悟:
即是無論什麼事,
得之於人者太多,出之於己者太少。
因為需要感謝的人太多了,
就感謝天罷。
無論什麼事,
不是需要先人的遺愛與遺產,
即是需要眾人的支持與合作,
還要等候機會的到來。
越是真正做過一點事,
越是感覺到自己貢獻的渺小。
於是,
創業的人,都會自然而然的
想到上天,
而敗家的人卻無時不想到自己。
感恩能使我們成長,報恩能助我們成就。
-聖嚴法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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